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写点生活|堂前燕归时

2025-05-03 07:02:00

潮新闻客户端 雷圣初

晨光初透,檐角掠过几道墨色剪影。瓦蓝的天幕上,这些生灵用尾翼裁出弧线,恍若天空的绣娘在云锦上穿针引线。

此刻我总会在廊下驻足,看它们衔着春泥在房梁间穿梭,仿佛时光的梭子正将过往与当下编织成经纬。

江南老宅的堂屋总有种庄重的仪式感。八根朱漆木柱撑起三丈高的穹顶,雕花“牛腿”上栖着褪色的彩绘凤凰。

每年惊蛰过后,总有一对燕子如约叩响这座木构殿堂。它们盘旋于正厅藻井之下,翅膀掠过“克绍箕裘”的匾额,在承尘角落构筑起拳头般大小的泥巢。

这场景常令我想起祖父的旱烟袋。他总爱斜倚在太师椅上,看雏燕探出绒绒的脑袋:“燕子到底还是恋旧的。”

青烟缭绕中,檐马叮咚应和着雏鸟啁啾,老宅的时光便在这双重韵律里静静流淌。燕子粪便偶尔坠落在青砖地上,祖母从不许人擦拭,说那是“燕留金”,要待日头晒成粉白才扫去作田肥。

那年读到“旧时王谢堂前燕”,忽然懂得檐角下的生灵原是历史的注脚。乌衣巷的华堂倾颓时,燕子不过换了处屋檐筑巢。它们不懂朱雀桥的荒草,不辨王谢家的门庭,只认得春泥的温度与梁木的纹路。

小燕子入住“新家”。视觉中国。

真正懂得凝视燕子,是在某个梅雨季的黄昏。十四岁的我蜷在竹躺椅上,看归巢的燕子掠过天井。

暮色给它们镀上流动的青铜色,剪刀般的尾羽裁开雨帘,翅尖挑起的水珠串成水晶帘栊。

忽然领悟到,这些生灵原是带着古老密码的信使——它们的飞行轨迹里藏着《诗经》里“燕燕于飞”的韵脚,翅梢上沾着杜工部“细雨鱼儿出,微风燕子斜”的平仄。

最妙是观察它们筑巢。雌燕将河泥与草茎细细垒砌,雄燕则守护在丈余外电线上警戒。某日我斗胆架梯窥看,发现巢内竟铺着母亲梳妆时遗落的青丝。这些精明的建筑师,早将人类生活痕迹编织进它们的生存智慧。

那些金黄的草茎带着田埂的体温,混着河岸的胶泥,在祖父留下的黑檀木梁间筑起精巧的螺旋。老木匠说,燕子挑梁要看三遍:一遍测斜雨,二遍观南风,三遍辨人心。

村里人对燕子的态度恰似品鉴陈年黄酒,醇厚中带着微妙差异。东厢三叔公每逢雏燕试飞,必要在檐下铺陈稻草,他说燕子认得老屋的纹路,就像漂泊的游子记得母亲掌心的温度;西邻阿香婶却嫌燕粪污了晾晒的霉干菜,举着竹竿要捣毁燕巢;那年暴雨冲毁梁上泥巢,母亲连夜用竹篾编成托底,父亲踩着八仙桌将坠落的三只雏鸟小心放回……

幼鸟黄喙翕张的瞬间,堂前弥漫着某种肃穆。

这些矛盾在诗人笔下化作永恒。我忽然想起《齐民要术》记载“燕来巢,主吉”!忽然惊觉这跨越千年的默契,原是人类最早的风铃,在文明的檐角轻轻摇晃。

恍然大悟:先民早已参透生灵与居所的共生哲学。那些拒绝燕子的门户,或许真少了份生气——就像缺了镇纸的宣纸,再工整的楷书也显得轻浮。

城市化浪潮席卷而至时,最先消失的不是稻田,而是堂屋的横梁。铝合金吊顶取代了榫卯结构,光滑的瓷砖墙面让燕子无处衔泥。

去年清明返乡,看见老宅翻新的客厅里,智能灯具在仿古横梁投下冷光。几只迟归的燕子在落地窗前徒劳冲撞。母亲说现在的燕子不如从前机灵,总撞在玻璃幕墙上。

玻璃映出它们惶惑的倒影,恍若被封印在时空夹缝中的精魄。

我在扬子江湿地公园,遇见观鸟的老人,他们望远镜中的“家燕”已被标注为“东亚雨燕”。现代分类学赋予的学名,反倒让这些生灵成了异乡客。

某个黄昏,我带着儿子在小区中庭玩耍,他忽然指着天空欢呼:“爸爸看!会飞的剪刀!”

童稚的比喻让我眼眶发热——原来那些穿梭千年的精灵,从未真正离场。

今春整理老宅,在尘封的匾额后发现半个残巢。风化龟裂的泥壳间,依稀可见暗红色丝线,许是当年母亲嫁衣的绣线。我将其安放在书房的博古架上,旁边搁着泛黄的《刘梦得集》。

某夜批阅旧稿,忽闻细微的扑簌声。台灯暖光里,竟有燕影投在诗卷上,细看原是窗外玉兰枝影摇曳。

终于懂得,堂前燕从来不只是候鸟。它们是游弋在时光长河里的隐喻,是衔着文明碎片的使者。

当我们在钢骨森林里怀念那些穿堂而过的黑影,实则是在寻找安放乡愁的巢臼。

每个寻找归途的现代人心中,都该为这样的精灵留一方木质横梁,任其衔来春泥与传说,在记忆的承尘上构筑永恒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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